張曼娟老師在3月份的自由副刊連載〈狡兔與飛鳥之歌〉,是關於楚漢相爭到漢朝建立時的小說。文末清楚的說明「本文參考司馬遷《史記》〈項羽本紀〉第七;〈高祖本紀〉第八;〈呂太后本紀〉第九;〈留侯世家〉第二十五。(如有雷同,絕非巧合)」。那欲蓋彌彰的雷同和巧合,幽默的模糊史傳筆法和虛構小說的界線,能讓讀者會心一笑,或者為了人物無法逆轉的的選擇而皺眉。
故事藉由「鴻鵠高飛,縱橫四海」、「身思玉兔,迷離撲朔」、「雄雉于飛,實勞我心」三個章節描摩張良、項伯及呂后不同的性格及生命情調,作者不只細膩書寫人物在時空夾縫裡的心境,讓讀者反思、補足被忽略的情節。如若遇到氣量窄小的主子,那麼「狡兔死,走狗烹;飛鳥盡、良弓藏」是必然的結局。可如果遇到了知己,找到了天空,那麼網開三面之後的自由,會是海闊天空的頌歌。作者在篇名上用了巧思,留下伏筆,讓讀者參與楚漢相爭時風起雲湧的合唱,我們都聽了太多劉邦、項羽的故事,接下來在小說裡要唱的是沒有他們的主旋律卻同樣精采的歌。
張良在太史公的斷語裡是狀貌如婦人好女的兒郎,項伯則是不分敵我、以身擋劍的長者形象。而呂后被形塑殺伐果決的氣度和狠戾,除了性別以外,政治的才幹足以站在朝堂之上。所以作者要突破眾多歷史小說珠玉在前的想像,必須抓住「某些」特質,超越刻板形象,將故事情節縫補成完整的結構。小說的前提基於子房是女子的設定開展,只有這樣才能順理成章的連結起另外的兩角。雄兔雌兔的撲朔迷離,與性別無關,而是與胸懷和眼界相關。小說先是「張良─項伯」、「項伯─張良」的過往與當下,再串起「呂后─項伯─張良」的關係。每個人都有故事,都有委屈,也都有決斷。在史書中的張良是放在世家的謀臣,項伯是遊走在兩個陣營的內奸,呂后是放在本紀裡的帝王。可是在小說中的這幾個角色,他們僅僅只是一個人而已:他們是想要做出一番事業的人,想要守護愛情的人,想要保護孩子的人。故事裡用了能飛的鳥來作為象徵,願有多大,力量就有大,力量有多大,能護在自己羽翼下的地盤就有多大。這是一個不算浪漫的愛情故事,但是他們之間的糾葛又比愛情還要具有張力。子房和項伯是兩情相悅卻咫尺天涯的相伴,虐心又符合BE美學。
張良五世相韓的貴族背景,身負報國仇家恨的憂憤,註定了他不能平凡的成為在柴米油鹽中消耗的人,因此張良擊殺秦王失敗,張良遇上黃石公,張良成為劉邦身旁的謀臣。「子房」成為一個符號,代表聰明、智慧、謙退、識時務,是有扭轉乾坤力,卻甘願功臣身退成為「留侯」的真男人。當子房還是一個女人的時候,她會喜歡五色鳥。但是,當她成為一個謀士時,籠子關不住她想飛的心。權力不能、親情不能、愛情不能,她用著自己的方式殺了秦王復了仇。然而,她也有脆弱的時候,只是那稍縱即逝的軟弱,讓她更像是真正的自己。
項伯在作者的描述下,是個心思細膩的男子,他是「項羽最小的叔父,也是最沒有企圖心的項家人」。歷史上的項伯是被淡出、弱化的形象,我們知道他曾伴著項羽成長,欠張良一條命,在鴻門宴之前穿針引線,和劉邦成為親家,在宴會上以身翼沛公,讓整個歷史從此變成漢家的形狀。似乎在他完成使命之後,就這樣安靜的成為背景板,讓其他人在他的前方閃耀。可是故事裡的項伯只是為了一個人而轉動、呼吸。他一直都知道子房的秘密,卻寧願成為子房的「阿纏」,他能為了子房而退到舞台後,也能為了子房擊開項莊的劍。傻瓜只要天真就好,聰明人只要有智慧就好,但是讓一個聰明人裝成傻子,又不能演得左支右絀、破綻百出,絕對需要更多的心計。項伯對著項羽時是據理力爭的叔父;面對劉邦時,他是燒冷灶的勇士;面對呂后時,他是雪中送炭的好人。沒有人注意到他在這幾個八百個心眼的領導之下全身而退,後世只笑他傻,只說他敵我不分。其實項伯一開始就認清了形勢,他選的不是天下而是那個女孩。他的聰明和細緻都只給了讓他心動的那個女孩。他只為了那人,一生只吟哦一次的〈桃夭〉。
在《史記》裡太史公幾筆淡墨就了結了鴻門宴前項伯夜會張良的緊張感。項伯來了,項伯走了。項伯原來只想帶走子房,卻為了子房愛屋及烏救了劉邦,讓史書裡生硬的來來去去有了更有「人情味」的懸想。作者在小說裡擴展了兩人的對話:
「你今夜為何冒險前來?難道,項將軍真的要攻打漢軍?」我想,若不是情況緊急,項伯不會跑來通風報信。……
「先入咸陽者為王」,這是當初的約定,看來項羽要毀約了。毀約之人,必定大開殺戒。
「楚軍有四十萬,漢軍能抵擋嗎?」項伯問。
漢軍只有十萬人,如何抵擋?
「你從哪裡來?」我問。
「鴻門。」
我倒抽一口氣,四十里,只相距四十里,連撤軍都來不及了。
「既然逃不了,那就面對。」我對項伯說:「請稟告項大將軍,就說沛公久未相見,甚是思念,將親身拜會敘情。」
「不!這太危險了。」
「這是沛公唯一的機會。」
項伯歎了一口氣:「當初你就不該讓我回楚,我們不該分開,我們應該退隱山林,遠避一切災厄。」他握住我的雙手,懇切地注視著我:「跟我走吧,就是現在,不要再等了。」
「將來,了卻天下事的那一天,我們一起走。但不是現在。」
「劉邦有那個膽量嗎?他敢來鴻門?」項伯挑了挑眉。
我將手從他掌中抽出,反握住他的手:「若不能說服他,我便同你一起離開。若他聽了我的,我們鴻門見。」
他深吸一口氣,點點頭。
「他會聽你的。鴻門見。」
在生死交關時,子房想著大局,項伯想著子房。張良必須為劉邦找一條生路,所以他無法一個人從龍潭虎穴裡抽身。項伯急於帶著子房離開,但是他始終尊重且信任子房的決定。一句「鴻門見」,不只是把未來交給對方,也把自己和對方纏在一起。不是相信明天可以再見,而是在心中深切的烙著明天能見到對方的信念。龍門筆法不能寫下那一夜的電光石火,但小說家可以呈現這些情感。
呂后在史書上的模樣是個「狠人」。掌政、奪權、爭寵、護子,還有將戚夫人做成人彘,逼死趙王如意。但在小說開頭的呂雉,她只是個想要有人疼愛、照顧的女人。流氓又粗魯的丈夫不是良配,不顧及親情的兒子當然也不會是好的父親。當她心死成為自己之後,對於女子身分、妻子身分、母親身分有更多反思。最讓她難過的一定不是沒有得到一心人,而是她的兒子竟也站在對立的那面。被丈夫辜負的痛就用權力來抹平,可是和子女親緣疏離讓人無奈、無助又失望。其實在小說的三個篇章中,我最喜歡的是「雄雉于飛,實勞我心」的敘述,因為在史書沒有寫出來的縫隙,用想像彌補了宏大歷史的細節。史書裡不會看到女人的眼淚,但是小說裡呂后的淚「為了她,也為了我自己」。如果能不以色事人,諂媚承歡,能夠找到知音和心靈伴侶,那麼是男是女又何妨?當呂后選擇一起保守秘密,也讓自己的一部分跟著自己訂的法則飛翔。
在作者的世界,選擇就只是自己的一種選項,當然也包含性別。在小說情節裡,三位主角都經歷了「名」的轉換,那也是成長的象徵。當名字是別人賦予的責任,只能承擔,成為良臣、兄長、野鳥。可是如果能夠成為自己,就能變成容納天下的房舍,成為纏纏綿綿的藤,成為制霸天下的女王。從張良到子房,從項伯到阿纏,從呂雉到呂后。小說很細膩的在每一個章節的末尾都用「力量」呈現光明的未來,三個人,三種不同的想法,但是他們都找到了人生的方向;「不知道這樣的一個決定,會不會改變歷史?但我此刻充滿力量。」、「我突然有了盼望,這盼望,令我此刻充滿力量。」、「每一步都那麼穩當,那麼確定,此刻的我充滿力量。」
之後,歷史如何繼續翻轉已經不再重要。做了過河卒子,只需要再持續往前。曼娟老師從《海水正藍》、《時光詞場》、《鴛鴦紋身》到〈狡兔與飛鳥之歌〉,讀者看到的不只是每一個故事裡角色們的掙扎和決定,也用他們的力量鼓舞追求理想、敢遵從本心與世界為敵的人。讀者在讀完這篇小說之後,彷彿能看到天邊的五色鳥自在的翱翔,每個人可以都是自由的,只要遇見對的人,地上的狡兔或天邊的鳥,山林的鶴或曠野的狼都能詠嘆自在隨心的頌歌。
沒有留言:
張貼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