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中的國文課本中的〈蘭亭集序〉,讓我困惑於除了字詞上的解釋、書法的介紹、曲水流觴的遊戲、乃至於魏晉時期生死關的解析之外,我還能給學生什麼?我又從摹本中看到了什麼?我只是隱約的知道那代表著的是一種生命的力量,還有,那不同於祭姪文與寒食帖,更不是瘦金體與魏碑,可是,我只能先從作者的生命軌跡中尋求解釋,卻無法用比較科學的方式剖析我所感知到的美感境界。姜先生在書中提到:中國文字的創造是自然性表達,而書法是一種高水準、高效率的人文性表達。文心雕龍提到文學批評時說:「觀千劍而後識器,操千曲而後曉聲!」打開自己的心覺,或許可以比較從「知其然」到「知其所以然」的狀態。
把「側與正」、「中行與狂狷」從品評的層次提升到修養的層次,解釋了人文和藝術的狀態。以往讀論語的時候沒有注意過這樣的問題,雖然知道上智、下愚以及中人的分類,但是,不曾想到兩者之間的結合。是否也可說明人的心靈當中有著神性、人性、魔性?神可以聖,人可以選擇,魔或許可以當成是不被理解的藝術激情。
狂的人在原生衝動的焦慮之下可以揮灑出自己的熱情,梵谷筆下的「萬鴉飛過廢田」與張旭用頭髮書寫的快意和沛然的「氣」,呈現出來的就是一種令人激賞的成就。可是,「狂」是學不來的,那是一種生命意氣,學不好變成傲,就會變得孤芳自賞、憤世嫉俗。但是,「狷」的安定力量是可以修養的,可以讓生命變得穩定,或許那就是一種節制與收斂吧!真正能做到中行,或者是「隨心所欲而不逾矩」的人太少了。如果說狂者可以創造時機,狷者等待時機,中行者是否就是在平時默默的涵養,待時而動然後正中紅心的人啊!
姜先生還提到:「側不是最終目的,只是手段和妙用。」運用之妙,存乎一心。字體洩漏了人的個性,甚至還說出了行事的基本模式。文如其人、字如其人、畫如其人……藝術的形式都只是在傳達我們無法用言語表達出來的「心聲」。文字有時可以造假,正如元好問論詩絕句對潘岳的批評:「心畫心聲總失真,文章寧復見為。高情千古閒居賦,爭信安仁拜路塵。」或許,我們可以從文字的結構中分析一個人真誠的成分比例,但是,我們無法直接的讀懂有心要造假的心情。但是,像書法、繪畫、音樂這些藝術形式,往往在下筆的那一刻就決定了成敗,展示出最公開的秘密。那麼,我們可以在不同時期的藝術作品當中看到手段和妙用構築的狀態。
莊子〈庖丁解牛〉藝術層次展現的「由技入道」就是假借藝術通過實踐走進「道」中。面對變幻莫測的宇宙世界,我們必須非常努力的追求,到最後也把自己追丟了。要達到「牛雖多不以傷刃;物雖多不以累心」的境界,需要過盡千帆,由「見山是山,見水是水」到「見山不是山,見水不是水」,再到「見山又是山,見水又是水」的過程,需要多少的淚水與汗水啊!可是,藝術的進境就是生命的進境,「技」的折損性似乎都是必然的,不僅在於目的及手段,更大的原因在於客觀因素「物質界」的限制。故「道」之無窮、整體、自存的境界顯得更加迷人,不受外在環境的干擾,心神能自養而處順,如此終能「躊躇滿志」。蔣勳曾經說過:「藝術一定是因為有著對生命的真誠和堅持,才不至於流於形式的炫耀。」「技」是一種美,把「技」的美變成「道」,努力的完成一件事情,也是提高自我,沉澱喧嘩的一種方式。
在藝術上「感動」的力量和它的生命成正比。左傳中提到的三不朽:立德、立功、立言,這是企圖將有限的生命拉到無限的永恆。尼采曾說:「永生的代價,就是要在活的時候死去許多次。」當生命在一片兵荒馬亂當中求得心靈上的平靜,深沉的反省自己走過的路,我們彷彿就有了界限。這種界限似乎不是終點,而是下一波輪迴的開始。成功的藝術家可能失意,但是以長遠的生命形式來看,他不會失敗。生與死的「極點美」與極點之外的永恆相比,也許就是東坡赤壁賦當中所要超脫的「變與不變」吧!
姜先生說:「數,是美學的另一個源頭。」這樣的數也許可以稱為理性、秩序或者是量化。美不能量化,但是,我們可以尋求黃金比例。不是為了讓所有的東西都達到某一個固定的範圍,而是期待在追求典範的過程中打破典範,重新的省視自己的追尋。生命的終始都是美,所以,讓有形變成無形,讓秩序變成自然,讓雕飾變成天然,這也符合了「生生之謂易」。陶淵明的詩美在渾然天成,但那並不表示他沒有修飾,而是他的修飾已經成為自然。整齊與不整齊都能讓人感動,在那之中的就是風格,最底層的、最重要的存在。
在這本隨緣談中,談得最多的不是藝術,而是生命。能讀無字之書,方可得驚人之句;能會難解之道,方可參最上禪機。姜先生說:「書法的主要任務是表現人生!」或許,所有的藝術形式都是如此,都在表現我們對這個世界的看法。藝術形式的會通更是創作者試圖用不同的媒材來感動更多人的方式。書法是「詩性智慧」,想要做一個詩人,他必須自己是一首真正的詩。想要完成書法藝術,在苦練之外的,更是要將自己磨得透亮。詩是在有限的字詞中鍛鍊出新的涵義,而書法,是在有限的工具當中,寫出自我的格調。
王國維在《人間詞話》當中說過:「境界是人對世界、生命本質的一種感悟。」對於境界的臧否也可能隨著時代而改變,這樣的文化底蘊形成一種明顯的時代風格。以前讀文學史的時候,師長們要大家特別注意時代的特色:壯盛的王朝有著自信與飽滿、建安風骨慷慨悲涼、國破家亡之時聲聲哀婉……時代影響著文學,同樣也影響著其他的藝術形式。風格沒有高下之分,只有合不合拍。魏碑的渾厚古拙與柳公權的骨感是無法比較的,但是,我們都能夠被感動。因為感動而產生的了解和共鳴,似乎更能表現一個時代的特殊性。在繪畫中馬遠和夏圭代表著國土被切割的心裡模式,當時有很多人喜歡,可是,如果把這樣的殘缺放到盛唐,恐怕無法與大小李將軍爭勝。當今所強調的「後現代」,表現的解構、拼貼,傳達的正是一種虛無的、失根的慌張。乍看之下似乎可以表現我們的自由與不羈,其實,在某個層面上來說,他只是讓我們理解到我們無法再輕易的相信與信任。
同樣寫一條直線,我們也許可以分辨出王羲之、歐陽詢、黃庭堅的不同。同樣畫一座山,我們更能看到橫看成嶺側成峰的不同解讀。同樣聽一首歌,聲音有沒有哀樂更能成為爭論。所以,在這個時候的直線、山水、音樂,都成為創作者的另一種生命形式。它們同時承載著人性的重量與質感,所有的形式都不在是一種技術、技巧,而是書寫生命的一種風範,這就是風格啊!當我看林懷民〈雲門舞集〉的〈狂草〉落淚的時候,我所感知的生命熱度與他們的律動產生互動。那個時候我才知道,原來我不是看不懂別人的感動,而是以前還沒有辦法進入他們的藝術靈魂。我們感官所經歷的刺激,不是用來享受的,而是用來感通這個世界的啊!
欣賞藝術形式,其實就是為了要「知人」!知人是對那個人個體生命的了解、包容和尊重。我讀這本書最大的收穫在於我讀到了一種態度,一種「入乎其中,出乎其外」的俯視能力。這種判斷力、鑑賞能力,是非常適合長期經營、學習的。現在的我更需要將所學的東西內化,形成屬於自己的風格。趁著年輕的時候讀萬卷書、行萬里路、涉萬種境。讓自己成為心胸開闊的人,能夠更真誠的面對橫在我面前的生物體、生命體。另外,我相信,緣分不只是隨機的遇合,而是像張愛玲說的:「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,於千萬年之中,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裏,沒有早一步,也沒有晚一步,剛巧趕上了,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,惟有輕輕的問一聲:『噢,你也在這裏嗎?』」如果,在那個時候,我或許就像現在這樣,輕輕的闔上書本,點點頭,然後悸動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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